[雷安]活水与内陆海

日常转我亲爱的


浙水:

文/浙水



 

安迷修将自行车骑进校门,彼此之间还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,雷狮朝他一扬手。


时刚入秋,过道两边生的老树都落叶了,金红棕褐,一地暖色交融,树影斑斑驳驳,是招展的枝干风里张扬。流云迎风起伏,流云以上则是漫天蔚蓝,清透如倒悬的十月的海。


安迷修不再踩踏板,左手扣下刹车,右手还攥着校外买的烤串。自行车滑行了一小段距离,待他伸腿踩住实地时,雷狮的步伐刚好也停了。他把烤串伸到雷狮嘴边,任雷狮撕去小半串孜然羊肉,抬眼望了他一望,恰好望进一泓烟紫色的活水,活水也是十月的活水,里头栖着一潭碧绿的内陆海。


他听见雷狮轻哼了一声,也听不出是嘲谑还是欣欣然,便撇过头去,往教学楼的方向下脚踩了一踩踏板,让自行车动起来。链条啮合的声音与雷狮的脚步声重合了,他咬下一截羊肉,秋风呼呼地吹开他披在身上的秋季校服。


  


 


 


雷狮把闹钟摁掉,晃了晃发晕的脑袋,撇开床单爬起来。床头堆着散落的衣服,窗帘也没拉严实,一线阳光落进来,直让他打消了睡回笼觉的心思。


书桌就在床边二十厘米不到的地方,他摸索了好几次,险些把充电的手机连数据线一起扯落到地下。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太多了,踉踉跄跄冲进睡房时已听不清其他声音,净是蜂拥的耳鸣。他像只寻猎的灵猫,好整以暇地翻腾昨晚酒醉后留下的痕迹。他找见一个木质相框,里面杂七杂八地塞了拍立得与折在一起的信纸,干笑一声,丢开。


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,是记账软件的提醒。他给记账软件的备注是WARNING,为他月底不会为莫名其妙多了或少了的一笔钱发愁。小小的对话框下,社交软件的消息堆了无数个99+。


噢。他对这漫不经心,都下了班,他做什么都应当自由。甲方的讯息全转给了还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的卡米尔,而自己这边则潦草塞责地回:都已经知道了。工作群标为已读。家庭群标为已读。高中同学群发了个要开同学会的公告,回:工作多,来不了。切出窗口。再多的就是几个私聊消息,一一简短地回了,翻到底,点开最后一个小窗,竟活活吃了一惊,心悸。


【白痴骑士】:今年跨年有什么打算?


他瞥了一眼相框,任界面停留在这个小窗,锁屏,把手机摔在床上。然后——仿佛这个早上发生的事情提醒了他些什么,他起身拿下了挂在睡房门后的吉他。


回忆浑似潮水,尽管他与高中时代中间仅隔着十年不到的距离。他在阳台上坐下了,双腿盘在一起,琴箱靠在他大腿内侧。他闭着眼睛拨了下弦,走音走得厉害,身侧的多肉绿植是他高二时买的,一个月浇一次水,竟然没有枯死,甚而活了好几年。


他翻吉他袋的暗格,摸索半天才摸出调音器,也旧了,好赖没受他多少次折腾,状态仍然不错,够用。雷狮眯着眼睛,这是个冰冰凉的午后,他穿得不多,手指冻得发僵,阳光倒兜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身,宛如舞台灯光般的不讲道理。他不想开腔,烈性酒伤嗓子,这把吉他在他印象中却有十分干净的音色。想了想,决定不开腔了,只爬格子。就着对面补习班里地中海男人讲题的声音,邻居与快递员的争吵,楼下中小型车的滴滴叭叭,自行车打铃,嘲谑似的放出一捧干净的乐声。


他没有谱子,谱子早在毕业那会儿就给扔了,干冷的空气呛得他想流泪,并不是为了具体的事物。眼睛早已经闭起来了,睫毛微微地颤抖,手指舞蹈到暖热,大理石的小阳台被晒得温温的。


小阳台与雷狮的房间相通,这是他格外喜欢的设计。窗帘没拉严实,一线阳光落进去,把木制相框点染得温温的,最上面的一张拍立得是毕业晚会的内容,他雷狮坐在台上弹吉他,谱架上放着新打印的乐谱,看不清面目的男孩子为雷狮举着话筒,凑在嘴边。那时学校舞台还没改装,只有最简单的聚焦方式:所有灯光都熄掉,学生会后勤部的负责人手动给主角一个大光圈。是以四周昏暗,至多看清零星荧光棒亮闪闪,而两个主角是唯一的瞩目之处,时隔那么许多年,一时想不起来其时的针锋相对处,只觉得:啊,挺和谐。


 


雷狮记得那场毕业晚会,当然记得。节目结束后他也去喝了酒,就是前一天晚上的那家酒吧,外墙喷绘了各色的画,店后还有一堵墙专供涂涂抹抹,老板不定时地将它刷白,供人再涂,竟透点常见常新的野性。他不走高考,提前拿了个外国名校的offer,拔腿就跑,回来参与晚会还是跟导师交涉好几天的功劳。他那天喝得发疯,活十八年来吐第一回;班主任也不是没拦过他,那数学老师揽过雷狮肩膀,问:“cos75°等于多少?”可不必说醉了,他梦里都说不错。直觉教他脱口而出正确答案,迷迷糊糊听见人家放下一百个心,没醉,继续喝吧,结果转头就晕乎得站不稳,摔到他同桌身上。


醉归醉,失忆倒还不至于。同桌不堪他重量,与他一起倒在店内沙发上,是懒人沙发,干净阳光身上一股肥皂味儿的大男孩立时陷进去了,雷狮满眼除了那张脸就是昏乱的鲜红。所幸雷狮酒品一向好,不打人不骂人,只压着那男孩儿笑:“安迷修,没我的日子无聊不?”


被称作安迷修的大男孩当晚没喝酒,可雷狮鼻息里呼出的酒气太具感染力啦,直把他熏了个大脑当机,没作出正常反应,即给雷狮一拳,反而目光游离着飘向了不远的留言墙,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雷姓醉鬼就想,你这不对劲呀,我也要和你一块儿不对劲,结果也往留言墙看,如果那墙也有自我意识,也得被吓得浑身发毛。事实证明它确实应该发点冷汗,当晚雷狮就扯下了上边贴着的五分之三留言条,啪地拍一张纸上最中心去,上头写安迷修傻逼。


安迷修逮着雷狮的领口骂:恶党你不是人。


雷狮却盯着安迷修的眼睛乐了,乐里头有一潭碧绿的内陆海。


然后酒吧里就停了电,跳闸的声音明显得很,可雷狮脑子里正嘤嘤嗡嗡闹耳鸣呢,他知道什么。醉鬼的记忆有自己的思想,自由排列组合,恍然回到了三四个小时以前,报幕人员下场,他雷狮该捡起放置好的吉他,唱他的歌。于是他振臂一呼,索要灯光,在场人员还当真举起手电筒刷刷地把那个角落照亮。


每一束光都是明晃晃,凑得多了,四舍五入一下也是个手动摇出来的大光圈。他迷迷瞪瞪地从包里掏出吉他和他背熟的谱,一扬胳膊把纸稿散得满天飞,捡不到话筒,落在脚边的啤酒瓶也被他错乱的记忆美化成话筒,令人惊奇的是他作出的选择竟然毫无变化:他把话筒硬塞进安迷修手里,眯起烟紫色的眼睛,弯着嘴唇懒洋洋地兴致昂扬地笑:“没有话筒架,劳烦学生会长代劳了。”


这一幕重播,反倒显得毕业晚会上的那一次更像彩排,因为这次安迷修合作多了,没缩没怂,顺从地接下酒瓶子凑到雷狮嘴边,虽然还是黑着脸不痛快——但雷狮总能从他的不痛快中得到更高的兴致。


 


爬格子爬腻了,他本来就不屑于简单的练习。往屋里望一眼,日历上只印大字号的日期,还停留在他昨天出门前更新的那一面:十二月三十日。


于是漫不经心地想:要跨年了啊。


阳光晃得他满眼星星。流云迎风起伏,流云以上则是漫天蔚蓝,清透如倒悬的十月的海。一时间十月的空气死灰复燃。他记起楼下的那辆自行车,是同桌给他的毕业礼物。他记起拍立得下的那封信是学生会长骂他不轨行为的产物,而他那天不过交了三张白卷,避免自己被分进文科班。他像一个地中海男人那样,坐在使人犯困的阳光里想青春,为了生计穷尽所有地做项目,喝醉了都忘不掉cos75°的值。一切归拢到原点,他在享受一个假期,被社交与生存打得七零八落的假期,甲方可以找他,故人轰炸他的账号,哪怕醉得昏天黑地,醒来都要与无休无止的现实缠斗不息。


——太可笑了。


 


 


 


酒吧老板挂了打烊,后墙常见常新的野性到了新高峰,也不打算就这个日子刷上白漆。前一次刷漆,白点子溅上他牛仔裤,平白地折了他百来块钱。他绕过那座墙,上头红色的喷漆写拉丁语的疯狂。


早先各奔东西的那帮人是死都想不到,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可活活让他们变成个路痴。早年供他们买醉街巷的小酒吧,绕过后墙就是最闹腾的步行街,街中心有座大钟报时,美中不足的是凌晨一点敲十三下。步行街的起点是只一人可过的围栏,终点是中小型车可开过的缺口,两边张灯结彩,一片太平状貌。安迷修走得很快,还穿着溅了白点子的牛仔裤,此时已经很晚,他走进熟人开的零食店里,要了一杯混合果汁。


熟人也是高中同学,笑着问候学生会长,但分道扬镳也不是空口白话,除却讲讲旧事,找共同话题实在困难。安迷修付了钱,跨出门槛,熟人的问话追在他身后,拖住他风衣的尾巴:“你自行车呢?”


“送了。”安迷修转过身去,挠了挠后脑,笑得很干净。肥皂的气味还是藏在他衬衫里,凑近点总能闻到。可安迷修实在是一个能把肥皂味代言得超凡脱俗的异类,一看见他笑,是个人都会依稀闻见肥皂味儿。干净阳光,少年感归少年感,不会将人灼伤。


他总这么笑,骑着自行车这么笑。通校生骑自行车早就被高中校方默许了,是以常常能见着安迷修借这个空档,满校园乱转,带起呼呼的清风。学生会长业余爱好有二,一是在家里做园丁,社团节里恰好做独行侠,摆摊卖各色的绿植;二是游荡在校园里啃面包,间或撕下一两块喂松鼠。教室于他还是过于沉闷了,坐最后一排,吹后门漏进来的风,转笔转出风扇一样摇摇欲坠的频率,前桌面前堆的书比前桌本人的身量更容易遮挡视线——


既然可以乘风而行,那为什么不呢。


学生会长对女性的盛情相邀往往被他同桌打断:当然不,她题刷的完吗。尔后两人就进入一轮又一轮彼此针对,沸反盈天,可即便如此安迷修还是个老好人,完全无法无视雷狮的要求。譬如开放外出的晚饭时间中,安迷修从不留校吃饭,义务给雷狮带奶茶烤串的重担便落在了他身上;而谈拢这门交易是在一个午后,午休结束铃响,后门大敞,冷风和阳光一起扑在雷狮身上,年纪稍小一些的大男孩蹭蹭自个儿的臂膊,半眯起眼睛看了安迷修一眼,转头就要睡回去。安迷修却迫于下午课上与雷狮的合作,硬是得把他叫醒,雷狮迷糊中倒也精,一腔不清醒的普通话,问他:那今天我起来了,你帮我带奶茶和串串么?安迷修料他也记不住,哄小孩似的:带,带,你要什么都给你带。结果正对上一双清明似活水的眼睛,才发觉自己上当受骗。但这事儿是雷狮一开始就存心哄他,还是真被莫大的诱惑折腾清醒了,倒不好说;他拎起雷狮往外走时,这家伙的困劲又上来了,一路踉踉跄跄,走不了直线,还得让安迷修扶。


他想起这些陈年旧事,偷着抿了抿嘴唇,把笑容憋回去。他跟雷狮的相识与告别都可用猝然来总结,这个疯狂的家伙像风一样刮进他的人生,清风拂面,活水汹涌,转眼就飘走了。分班之前他们还不是同一个班的,只是考场分在了一起,而安迷修发现自己的前桌在政史考试中全盘缺席。当时才是高一下期末,安迷修还不是学生会长,正怀着满腔不受打击的正义,于是在历史收完卷之后,满世界奔走,终于踩着发卷示意铃,把窝在橘子树下撸猫的雷狮揪回了考场。那时候的雷狮与被他摸的猫实在太像了,斑驳的树影是他的庇护,草木果香都聚在一块,萦绕在他身周,分明躲在阴影里,却张扬地发散着阳光的味道。


安迷修为这事写了封长信骂雷狮,虽说行为幼稚,但良好的家教使他其时的字已脱去了稚气,雷狮收到信时还悚然一惊,以为自己翘考的事儿得把自己送进学生处,看罢落款便大舒长气,兴致勃勃地找新班长约架。


架没打成,空旷地相会的当天,安迷修碰上的除了雷狮还有班主任。理科班的班主任是个数学老师,中年男性,地中海,气质平和,劲儿却比想象中大那么三四五六倍。把两个脸上挂彩的男孩儿拉开,地中海温和地问:cos75°的值是多少?谁答慢了我带谁进学生处。安迷修和雷狮精神大振,异口同声,地中海倒也信守承诺,了了这么件私事,只下一次安排座位的时候硬把他俩安排到了一起。


人人都觉得安迷修安稳平和,雷狮也差点这么被蒙了过去。高三上期末前,雷狮拿offer的事全校皆知,终于在一个太阳暖热空气干冷的中午扛包走人。安迷修以为雷狮好歹会留下来考下午的理综,中午就抢先去了食堂,回来时发现身旁空空如也,才晓得这家伙已经卷铺盖跑路,顺便给他留了一本英语三千五,压的字条来自三块钱一大叠的便利贴,写:给傻逼安迷修。他捧起书翻了翻,在过去的两年半里,书早就被雷狮翻得软塌塌,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笔记横七竖八。书里夹了片橘子叶,来自雷狮高一躲考试被抓时,充作背景板的橘子树。


一时间安迷修的头脑就懵了,嗡嗡的耳鸣将他与人声阻绝,他开始奔跑。运动使他生理性地愉快,运动鞋与地面摩擦,重心不稳,濒于摔倒,而耳边是呼呼的清风,汹涌如活水。他解自行车的锁,横冲直撞地飙出校门,如一颗流星,此时他眼里的碧绿几乎是涣散的,内陆海扩张又扩张,不为陆地所囿,延拓成漫漫海洋。全凭烟紫色活水注入,才把他血液里的野性点燃,烧得血脉沸腾。链条啮合转动,双脚死命地踩踏板,简直耗尽少年全身的蛮力,以至再往下踩,感觉不到踏板的存在,只是轻飘飘的无阻力的空气,给足底一个打圈的依托。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脸,吹得他面颊发疼,双手冰冷,车铃打了一次又一次,都陷进邻居与快递员的争吵,中小型车的滴滴叭叭里,终于——终于前头的大型车靠边急停,安迷修按了刹车,副驾驶车窗摇下,露出一双烟紫色的眼睛:


“安迷修,你来做什么?”


“送毕业礼物。”


那双眼睛一弯,像是在笑。


 


 


 


负重是吉他,路灯把街巷点亮。成年人的孤注一掷一向是酒精和梦放出来的,可他此时比谁都清醒。快要跨年了,这条街上几乎没有人,人潮汹涌地往两个方向分流:一是中央广场,二是家。中央广场上的老钟旷日积晷地杵着,烟花在它顶上炸开。雷狮骑着数年前收到的意外之礼,将小阳台、客户、工作与无休无止的生活抛掷脑后,与年末的风相拥,也与风相融。现在好了,沿街书上房上连结成一片的彩灯在他眼里花成一片,他身上的负重是吉他,身下是自行车,却分明感到自己被轻飘飘的自由带着飞起来,同琐碎相隔一层凉凉的空气。他想,这样也行,不赖。


 


这样也行,不赖。雷狮笑嘻嘻地搂住安迷修的腰身,对着大男孩儿耳朵吹气。


成人礼直让他们疯到了傍晚,目送父亲走出校门的一刻雷狮就扯松了领带,信手卷成一小团塞进裤兜。衬衫领口松了两颗扣子,正好够他从沉闷的大人气中挣脱出来,呼吸一口新鲜空气。而安迷修就很不巧地骑车路过,被雷狮拦下。此时安迷修刚从更衣室出来,拎一袋折叠整齐的西装,秋季校服套在最外面,里头穿一件加绒厚卫衣。见了雷狮这德行,安会长不禁失笑:“敢情雷狮你家西装不值钱,怎么糟蹋都可以。”


雷狮也乐了, 不由分说就跨上自行车后座,把下巴搭到安迷修肩膀上笑:“又不是古董,那么爱护做什么。我还没满十八,我还年轻。”


安迷修也跟着他乐,当天气氛轻快,连带着他下逐客令的口气也温和了很多:“雷狮,你下去,我得走了。”说着踩踏板的脚往下狠狠一压,自行车载着两个人的重量,动得还有点儿颤颤巍巍,到底是让雷狮一个中心不稳,险些摔下去。但雷狮是谁,从安迷修的黑脸中获得乐趣的第一人,胳膊缠上安迷修的腰,竟然还挺稳当,轻笑道:“这样也行,不赖。”


可能是雷狮当天的胡搅蛮缠确乎厉害,也可能是安迷修当天心特别软,安迷修当真带着雷狮这一人形自走违禁物品出校上街遛圈。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不可考,总之雷狮恳切道已经打好了假条。校领导的啰嗦使他们完美避开晚高峰,加上学校方位本身不是很中心,几条街几条街地遛过去,竟然没什么车与他们争道。


安迷修不明白雷狮哪来的兴致,灯红酒绿刷刷而过,与平时没什么差别。BRT站点人影稀落,奶茶店门口排队的等奶茶的各成一派。偶尔一两只猫狗跑上大路,见了车就乖乖地缩回人行道。远方的山明晰可见,山顶缭绕在烟云中,夕阳鲜红地一染,像场山火浅浅深深地烧到更远的远方。


雷狮比平时更像只猫,但不是见到车就缩回人行道的类型,而是好整以暇悠悠绕开那一类。不知何时他就松开了揽着安迷修的臂膊,手指钳着车座,漫不经心地望街景,神态不像不在意,倒像要把这些景象吞吃入腹,记得死死的。安迷修发现这家伙比初遇时长高了太多,分明坐在矮一点的车后座,上半身却差不多与自己平齐。他轻叹一声,只当高强度的刷题把这人逼疯了,脚下使力,速度越发地快。BRT站点、路边或大或小的店与人影都陷入模糊,风呼呼地吹过他们的脸。他们把学校和成人礼尽数抛在身后,把上一秒的自己抛落,超越高考与题海——


一时兴起,安迷修骑到自行车专用道,顺着路开上天桥。雷狮笑道,你怎么这么好兴致,开到这地方,你来跟我约会么?安迷修摁刹车,把车停在路边,呛他道,那你倒下车啊。


这条路上的天桥的确装饰得精致,花花附绿藤蔓,缠着一根一根细细的柱,柱上枝蔓上挂着一把一把同心锁,最外还围了一层玻璃。前一天刚下雨,玻璃没那么通透,零零星星的雨印子点在上边,更让人有置身室内的自觉。雷狮同安迷修并肩靠着桥边走,身体不相接触,身上少年气纠缠在一起,和成隐约的淡淡清香,多半是肥皂味儿。一路无言,开了口就要互呛,于是心照不宣地沉默着,直到走至桥中心。


天桥修得格外高,望出玻璃,可看到许多建筑。夕阳已经烧没了,深深浅浅的黑蓝从天际漫出来,是以那些建筑或明明亮亮地发光或黯淡。到晚自修开始的点啦,他们还什么都没吃,腹中空空,干干净净地喜悦着,雷狮趴在护栏上,望这城市。


安迷修望着雷狮。因为十天半个月出一次校门,他的头发已稍有点长了,成人礼时好好打理一轮,还有点正经相,吹了一路风下来就恢复了四处支棱的老样子,遮住耳朵与半边眉毛。领口扣子又松了一颗,锁骨就暴露在空气里,被冻得发红。他穿着全套西装,新皮鞋还一尘不染,一身烈性又不能被装束压下去,还分明是个少年。这实在是一个适合表白的场景,安迷修的喉结上下滚动,却不想雷狮转过头,头略略向风景那侧倾斜一点,一眼望进他的眼睛。


紫色活水注入深绿色的内陆海。


雷狮率先开口,安迷修慌里慌张地也要跟着节奏说些什么,做出个口型就僵在了半途。


“我要走了,安迷修。大概就是下个星期三。”


“我……。知道了。”


安迷修轻轻地笑起来,也趴到栏杆上,往点着雨星的玻璃外望。最后的一点天光也暗下去,满天鸦黑,星辰也满天。雷狮顺着他的目光,抬头看夜空,没告诉安迷修假条是自己胡诌的。


星星落进眼睛里。


 


——他从街巷里的孤独中脱身,像从浓稠的黑暗中喷薄出一泉活水。雷狮双手脱离车把,卡着踏板不再踩动,任自行车减速再减速,冲向他不熟识的广场。停在哪里都无所谓了,他高举双臂,眯着眼睛恣意地笑,绚烂的灯火模糊成一团一团的色块,在他视野内晃荡。他与许许多多陌生人擦肩而过,感到快乐。没有人与他相识,就提供了最大程度的自由。


他停在老座钟前,把车锁在路边电线杆上,放下吉他,席地而坐。烟花在他头顶炸开,清亮的声线令人想到风吹起的羽毛。  


雷狮不碰吉他太久了,手指皮肤被键盘养得娇贵,不如以前那么皮糙肉厚,勒出几道印子。烈酒伤嗓子,但他的不良嗜好始终只有撸串和饮酒,即便被社会圈养,在羊群中挣扎,他还是没有学会抽烟,至少为当年的不良少年保下一点晚节,顺带着护住了嗓子。


生活擅于磨平棱角,剥离热情,而雷狮扛起一把吉他,回之以嘲笑。所学太杂,自然地导致他忘却了很多很多东西,但总有一个谱子死乞白赖地落在他记忆里,放空就能弹出来。他向人声鼎沸的方寸地发难,疯狂如刚刚成年,眼底的烈性,尚未被磋磨得空空如也。


欣悦感冲上头脑,时光好像跟音符熔融重铸到一起了,受他绝对控制,将他层层包围,打着旋围着他一轮又一轮转,越转越远,从每一个刁钻的角落观望他雷狮放纵的疯狂,尔后裹挟着这样的疯狂翻腾奔涌,分明音色干净,其侵略性不亚于电闪雷鸣。


灯光特为他设的一隅亮堂,阳光为他披的一层温热,同若干年前手电筒的聚拢重合,他坐在世界中心,好整以暇,盘腿唱他的歌。


 


嘴边递来一个空杯,一股混合果汁的香气把他的灵魂扯回大地。醉酒前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冲撞起雷狮的脑海,他进毕业时的酒吧喝了半个晚上,在酒吧后的涂鸦墙上喷涂拉丁语的疯狂;酒吧老板同安迷修一样的无可奈何;他盯着酒吧老板笑了很久,把酒气喷在对方脸上:“你好像我高中时的同桌。安迷修,那个傻逼。”


现在雷狮也抬起头,由对方把混合果汁的味道喷在自己脸上,新年的钟声刚好响起。人群的呼号与钟声同频,他的手不再动作,吉他声归于沉静,而秋天的干冷的空气死灰复燃;飘飘的夜风吹开安迷修的大衣,他蹲在雷狮身边,维持着为雷狮举话筒的姿势。烟紫色的活水涌入深绿色的内陆海,泛滥拓张,成一片无边际的汪洋。


安迷修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时钟敲了十二下,他想告诉雷狮,再过一个小时,它将敲十三下。他想问雷狮,既然骑来了我送的自行车,是不是乘风而行?他还想说——


 


 
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
 


雷狮吻上去,闻见安迷修身上的肥皂香味儿,同时嫌他的欲言又止啰嗦。










   


躺尸博主突然诈尸!!构思了超久的故事,关于优秀社畜们若干年后再会,蛮好玩儿的一个脑洞,落到我手里还是写残了,豹笑。希望以后我的手感能良心发现,最好文档成精替我写(?)


元宵快乐,明天回学校了。加油,新的学期新的生不如死(啊?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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